徐锦江:丁蜀笔会中的紫砂艺术探索

发表时间: 2023-02-21 06:54

陶都回来怕看壶。

正应验了一句广告词: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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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家中但凡有些文化的,总有几把紫砂壶,多半是别人送的,自然也送人,真正送到嘴边上的,其实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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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整理庋藏着的那些紫砂壶,一溜摆在桌上,再将从丁蜀买回的那把价格不菲的小壶放到中间,才知道眼光是多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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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些身边的紫砂壶,自然会联想到陶都宜兴,但真正到了宜兴,才知道制陶工艺的核心地在丁蜀镇。其实许多知识都知道得半斤八两,或者经不起盘问,或者经不起推敲。丁蜀之行,可以说是一次关于紫砂的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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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陶瓷,是陶器和瓷器的统称。陶都在宜兴,瓷都景德镇。陶器稳重,瓷器轻盈;陶器声闷,瓷器声脆。制陶讲堂口,制瓷讲作者,当然,也不是一概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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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蜀镇得名于丁山和蜀山,三面环山,一面临湖,可谓山水城市。西北角有两条龙,一曰青龙,一曰黄龙,山因龙名,青龙山盛产青石,黄龙山盛产黄石。不知多少万年前,列缺霹雳,邱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黄龙山上下颠倒,灰岩层向北滑动,露出了造福一方的砂岩土层。不同于岩石,砂岩土形如岩石,却溶于水,岩土有紫泥、朱泥、团泥之分,无需加配其他原料,捣磨后经过揉泥、拉坯、印坯、利坯、上里釉、画坯、混水、施外釉、挖足底、烧窑等工序,即可制成陶器。釉一般以石英、长石、粘土等为原料,上釉用喷、吹、浸、烧、荡等法。制成的紫砂有素器、花器、方器、筋囊器之别,陶刻、雕塑、描金、泥绘之分,日常、艺术、工业之用。除了紫砂,宜兴陶制品还有均陶、青瓷、精陶和美彩陶,合称“五朵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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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中紫砂,紫砂看壶,壶中天地宽。10大经典款分别为供春、石瓢、西施、秦权、德钟、仿鼓、鱼化龙、井栏、水平、掇球。自然也不是定于一尊,也有不同的说法。也因为这些器识高爽,风骨魁奇的千姿百态,才有令人醉心动色的兴象和玩头,令痴迷者欲罢不能乃至玩物丧志。

相传最早的陶壶刻名作者是明正德年间的供春,紫砂壶因此进入作者和文玩时代,距今也才500年左右。供春确有其人,原为书僮,给使之暇,童心勃发,参照金沙寺院内大银杏树的树瘿,制作成指螺纹隐现可按,把内壶身用篆书留名的小茶壶,器形古朴可爱,一时间在文人雅士中风骚起来。“树瘿壶”名不虚传,民国时流落民间,然已缺盖,一制壶名家为其配上瓜钮盖,书画大师黄宾虹过目后认为树瘿的壶身上不会长出瓜钮,遂由另一制壶名家重配灵芝盖。至今流传有以瓜钮和灵芝为盖的两种供春款。原壶今藏中国历史博物馆,曾于世博会期间展出,可惜未谋其面。供春壶的成功可证两点:艺术起源于游戏,需要文人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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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砂壶的鼻祖为供春,中兴功臣则为顾景舟。顾老位列紫砂七大老艺人之一,也是新中国首位被授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艺术家,业界誉之为“壶艺泰斗”,究其原委,一是艺精养深,二是往来名流,三是学术有成,四是弟子有为,五是寿运相济。从照片相貌看,顾老清癯端庄,温醇慈和,一派安详,一丝不苟。壶如其人:沉毅、冷静,峻整中包含中庸,劲健中透出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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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器形式上不同于二维的书画,而是三维立体的艺术,堪称建筑的缩小版,所以也可以从哥特式、巴洛克式、维多利亚式、包豪斯式建筑风格,甚至是现代建筑大师的艺术风格中汲取灵感。而在内涵上,和其他中国传统艺术一样,小小的紫砂壶或端直骏爽,或圆通宽厚,或仙风飞逸,或历落脱略,或奇古雅朴,纵横相涉,阖辟相生,同样可以融契承载儒释道等中华文化的底蕴。制壶者自然也可以藉此恢扩才情,酝酿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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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壶需要对话、交流和互动。“紫砂九隽”是宜兴的一个中青年艺术团体。其负责人史小明对我说,师傅徐秀棠尝云:你喜欢壶,壶也会喜欢你,你看壶越看越喜欢,壶也会越来越喜欢你。而徐秀棠的师傅正是顾景舟。同龄属虎的九隽之一范建军一头飘逸的长发,早年舍家母紫砂之学而嗜书画,倒过头来再爱上紫砂,便将书画陶刻融为一体。在送给我的精美介绍册上用篆隶兼备的书法,题上了“壶中般若”四字,煞是可爱。其实所有艺术都循着技、艺、道的路径发生,到最后都是功夫在体外,或曰:炼神为上,炼气次之,炼形又次之。佛法即是人情,做壶即是修行。悟到“禅茶一体”的范泽锋传承有致,在创作时喜欢将某个灵感藏于壶的内壁甚至壶嘴里,懂它的人意外发现后自然会心一笑。毛子健的一把团泥方壶,虎型取样自钟鸣鼎食之器,令我爱不释眼,可惜囊中羞涩,且是非卖品,只好望壶兴叹,留其美于天地间。紫砂九隽中还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蒋雍君、顾美群、喻小芳花开一朵,各表一枝。还有蒋琰滨,以及未谋其面的范伟群。他们都已是省级工艺美术和陶瓷艺术大师。假以时年,必有大器存焉。到丁蜀赏壶,谨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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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定一把壶的好坏,可以从泥料、出水、透气、搭配、协调、造型、作者、神韵等功能和审美角度视之,其实多半也类同于其他艺术。最简单的办法:以水淋之,可辨真伪;以声叩之,可辨新旧。形容一把好壶不是没有包浆的“光可鉴人”,而是摩挲久之的 “黯然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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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东坡遥指“此山似蜀”的蜀山,到范蠡隐迹泛舟的蠡河,从蜀山蠡河旁的古南街到“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的东坡书院,一直到均陶研究所、龙德堂陶艺、紫砂九隽、宜兴陶瓷博物馆,一路行走,边走边读,拾阶而上,如行山阴道中,真正领略和倾倒于紫砂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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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兴古称阳羡。“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这和“家有钧瓷一片,胜过黄金万贯”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同样是老天爷赏饭吃,卡塔尔人“富得流油”靠油,宜兴人“兴之所致”靠陶。和镶金贴银的土豪没法比,但丁蜀陶艺人家砌楼盖院的也不少,动不动一个私人博物馆。虽然,丁蜀镇并没有像我见过的暴发城市那样变得千城一面,万楼一貌,从街上车来人往的烟火气可以发现:紫砂文化渗透到日常肌理,镇上人的日脚过得笃笃定定,陶式文化气息时时处处扑面而来,不由得想起享有盛名的雅各布斯老太太的一句名言:“看一个城市有没有活力,就看它的街道,如果街道有活力,城市就有活力,如果街道是乏味单调的,那么这座城市也一定是单调乏味的”。难得的是丁蜀镇镇长伍震球同样有清醒的认识,并不像一些地方官员那么急急忙忙。可见长年沉浸于精工细作、不慌不忙的紫砂文化,已悟到“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道理。在丁蜀的基层干部中,谈吐不俗者比比皆是,村长中甚至有获得陶艺大师称号的艺术家和见多识广的企业家。斯文如斯。丁蜀25万人,10万是丁漂,数字说明在城镇间的抢人大战中,丁蜀并没有因为慢生活而落到下风。自然哪里都一样,文化也有雅俗之分,所到之处,有静示“壶中般若”,也有赫书“招财进宝”。但事物的转化之妙即在于此,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丁蜀诚如是,青龙山黄龙山就是金山银山。“壶中般若”和“招财进宝”相行不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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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及时雨,让我们赶上了明代前墅龙窑秋季开窑仪式。前墅古龙窑是陶都丁蜀悠久历史文化的“活标本”“活化石”,是星罗棋布的历史文化遗存中最具代表性的国宝。据说国内目前仅存三座仍在工作的古龙窑,一处是福建莆田仙游的“陶客古龙窑”,一处是广东佛山石湾的“南风古灶”,另一处便是丁蜀的“前墅古龙窑”。台上是多媒体的现代化舞台展示,头顶上盘旋着无人机,一旁清晰可见高铁通过,时不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但这一切,都没有妨碍不远处随风摇曳的层层稻浪,低掠过眼前的白鹭,以及开窑前穿着古装举行的“祭窑”民俗非遗活动,还有打开古早的窑门后从窑罐中庄严捧出的精美紫砂壶。这些穿越古今的场景令我和获得过鲁迅文学奖的曹宇翔老师印象深刻,相信在诗人曹老师的笔下会有更精彩的描述。台上的嘉宾说得好:600年的柴烧文化薪火相传,水与土的交融,火的升华,造就了中华民族的陶瓷艺术,而其中的一朵奇葩,就是紫砂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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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墅古窑的形状恰如一条盘旋而上的黄龙。

窑,还是那座窑,龙窑;土,还是千百万年前,甚至亿万年前的那抷土,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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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相依,人陶共生。千年窑火在丁蜀,经久不散。

作者:徐锦江

编辑:赵征南